荣新江 | 唐朝收抚于阗与西域交通体系的建立及完善
点击上方蓝字 关注“甘肃社会科学”
原文刊于《甘肃社会科学》2023年第1期,第32-43页。
荣新江,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
提 要
利用传世史籍与和田当地出土文书,详细考察了唐朝建立后于阗王国的归附,以及唐朝与西突厥余部及吐蕃王国在于阗及其周边地区的争夺,并且阐述唐朝建立安西四镇、设置毗沙都督府等军政建置,设立和完善相应的交通体制等举措,根据出土文书来展现这些体制的具体运作情形。这是唐代西域史和丝绸之路史研究的多学科成果。
关 键 词
唐朝;于阗;西域南道;丝绸之路;张弼;玄奘
唐朝建立后,在初步统一中原群雄势力后,从唐太宗即位开始,向西域拓展。经过与西突厥汗国和吐蕃王国的反复争夺,逐步完成了安西都护府及所属安西四镇的建置并在西域地方王国中设立羁縻府州体制,唐朝的军政、交通体系也逐渐确立。到武则天长寿元年(692)收复四镇时,于阗也随之成为唐朝在西域南道的重要堡垒,健全了与唐朝及周边地区完善的交通体系和道路网络。前人有关西域史的研究比较注重政治史的进程,而忽略了交通道路的重要性。本文即是对这一过程的详细探讨,从新的视角来看在军政体制建立的同时,唐朝对于道路交通体制的设立与维护。这不仅是对唐代西域史更为仔细的探讨,还是有关丝绸之路研究的重要贡献。
一|张弼出使与于阗归附
公元7世纪初,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势力强盛,霸有西域,于阗也臣属于西突厥。统叶护对西域的统治方式,是授予西域各国国王以突厥官号颉利发(Iltäbär),并派一名突厥吐屯(Tudun)驻守该国,以监督统治、征收赋税。
唐太宗贞观二年(628),统叶护被杀,汗国内部各派势力连年相互攻战,势力衰落,对西域的控制力也逐渐削弱。同时,在中原刚刚登上皇位的唐太宗,正在锐意向外扩张。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收藏有一方《大唐故始州黄安县令南阳县开国公张府君(弼)墓志铭》(葬于679年),其中记载了志主张弼曾在贞观初年出使西域,文字如下:
贞观之始,情礼云毕。前宫寮属,例从降授,补右卫仓曹参军。于时獯丑未宁,边烽屡照。太宗临轩,有怀定远;召公将命,追美凿空。具禀圣规,乘轺迥骛。历聘卅国,经涂四万里。料地形之险易,觇兵力之雌雄。使返奏闻,深简帝念,加阶赐帛,宠命甚优。六年,又应明诏,举直中书省。
由此可知,从贞观元年(627)到贞观六年(632),唐太宗曾经派遣右卫仓曹参军张弼出使西域三十国,行程四万里。张弼出使的三十国之数,大大超出了隋末中原王朝所知,其中不少国家应当是他首次走访。据《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波斯国条,波斯距唐朝首都长安一万五千三百里,来回三万六百里,即使张弼到达波斯,也不足“四万里”之数。所以可以推想他在西域地区一定不是直线而行,而是纵横交错地行走,张弼所访问的西域王国,应当包括塔里木盆地诸绿洲王国以及西突厥所控制的粟特地区和吐火罗斯坦,于阗当在其中。
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一书曾经指出:“贞观六年,是唐朝初年与西域关系发生转折的重要的一年,在这一年里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改变对西突厥内战的中立态度,贞观六年八月丁酉派刘善因前往西域,首次册封与肆叶护可汗对立的泥熟可汗,支持泥熟可汗来控制西突厥政权。二是在贞观四年(630)东突厥汗国被唐朝灭亡后,伊州城主石万年率七城归降,唐朝立为西伊州,为羁縻州性质。贞观六年(632),改西伊州为伊州,作为唐朝的直辖州,表明唐太宗要进入西域的决心。三是与焉耆建立密切关系,接受焉耆王龙突骑支的请求,开辟从焉耆到敦煌的大碛路,避开高昌,让焉耆获得垄断西域与唐朝往来贸易的受益,而把高昌视作敌对势力,准备加以打击。从时间上看来,这些重大转变,很可能是张弼出使西域的结果。
贞观六年标志着唐朝经营西域的开始。恰好就在这一年,于阗王首次向唐朝进贡。《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于阗条:
于阗国,西南带葱岭,与龟兹接,在京师西九千七百里。胜兵四千人。其国出美玉。俗多机巧,好事祆神,崇佛教。先臣于西突厥。其王姓尉迟氏,名屈密。贞观六年,遣使献玉带,太宗优诏答之。
于阗王尉迟屋密在贞观六年首次遣使至唐,献于阗特产玉带,受到太宗款待。这一事件恐怕不是偶然的,很可能与张弼的西域通使有关,甚至于阗的使者是和张弼一道来到唐廷。
贞观十三年(639),于阗遣子入侍唐廷。《旧唐书·西戎传》于阗条:
十三年,又遣子入侍。
此事又记载在《旧唐书》卷三《太宗本纪》中:
是岁(贞观十三年/639)……高丽、新罗、西突厥、吐火罗、康国、安国、波斯、疎勒、于阗、焉耆、高昌、林邑、昆明及荒服蛮酋,相次遣使朝贡。
遣子入侍,表明与唐朝关系更进了一步。此时入唐的于阗侍子,学者们认为有尉迟乙僧和尉迟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载:“尉迟乙僧,于阗国人,父跋质那。乙僧,国初授宿卫官,袭封郡公。”向达先生据此指出:“父子同封郡公,乙僧并授宿卫,非质子不能至此。”金维诺先生进而指出,尉迟乙僧应当就是贞观十三年时到达长安的质子,时年二十岁左右。据《历代名画记》卷三《记两京外州寺观画壁》:“奉恩寺中三门外西院北,尉迟画本国王及诸亲族;次塔下小画,亦尉迟画。此寺本是乙僧宅。”《宋高僧传》卷三《唐京师奉恩寺智严传》:“释智严,姓尉迟氏,本于阗国质子也,名乐。受性聪利,隶鸿胪寺,授左领军卫大将军上柱国,封金满郡公。而深患尘劳,唯思脱屣。神龙二年(706)五月,奏乞以所居宅为寺。敕允,题牓曰奉恩是也。相次乞舍官入道,十一月二十四日墨制听许。”又《开元释教录》与《贞元新定释教目录》的《智严传》都记:“自惟生居异域,长自中华,幸得侍奉四朝,班荣宠极。”向达指出:“智严为中宗时人,上溯四朝,适在唐初,与大小尉迟同时。则诸人疑为一家,由跋质那以至乐,自隋末三世入居中国,先后以质子留宿京师。”因为尉迟乐与尉迟乙僧同处奉恩寺的本宅,向达的一家之说可取。从时间上看,尉迟乐可能也是贞观十三年入居长安的于阗质子。居德坊在长安通往西域大道的起点金光门内,正是入唐西域人比较集中居住的地方。
二|玄奘东归与西域南道的交通
贞观十四年(640),唐灭吐鲁番盆地的高昌王国,设西、庭二州,又置安西都护府于交河城,唐朝势力开始正式进入西域。
贞观十八年(644),从印度取经回国的玄奘途经于阗,受到热诚的招待。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五记:
于阗王闻法师到其境,躬来迎谒。后日发引,王先还都,留儿侍奉。行二日,王又遣达官来迎,离城四十里宿。明日,王与道俗将音乐香华接于路左。即至,延入城,安置于小乘萨婆多寺。……法师前为渡河失经,到此更使人往屈支、疏勒访本,及为于阗王留连,未获即还,因修表使高昌小儿逐商伴入朝,陈己昔往婆罗门国求法,今得还到于阗。其表曰:……时间经七八月,使还,蒙恩敕降使迎劳曰:“闻师访道殊域,今得归还,欢喜无量,可即速来与朕相见。其国僧解梵语及经义者,亦任将来,朕已敕于阗等道使诸国送师,人力鞍乘应不少乏,令敦煌官司于流沙迎接,鄯鄯于沮沫迎接。”法师奉敕已,即进发,于阗王资饯甚厚。
玄奘到印度取经后原路返回,是想到高昌王国报答麹文泰当年全力资助其西行的恩德,其随行返回的人员中,还有“高昌小儿”,应当就是麹文泰当年给他配备的“手力”。他明知对抗唐太宗的高昌王国已在前几年为唐朝所灭,自己的拜把兄弟麹文泰也死于是役,所以在于阗向唐太宗上书说明回国之意,由此在于阗逗留七八月,受到于阗王的供养。太宗回复的敕书中说“朕已敕于阗等道使诸国送师”,说明此时唐朝可以向于阗发号施令,表明两者关系的密切。于阗王也“资饯甚厚”,并且派人护送至楼兰,不受酬劳而归。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五接着记载:
自发都三百余里,东至媲摩城。……从媲摩城东入沙碛,行二百余里,至泥壤城。又从此东入流沙,风动沙流,地无水草,多热毒魑魅之患。无迳路,行人往返,望人畜遗骸以为幖帜,硗确难涉,委如前序。又行四百余里,至睹货罗故国。又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沫地。又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展转达于自境。得鞍乘已,放于阗使人及驼马还。有敕酬其劳,皆不受而去。
玄奘一行大概是在贞观十八年秋天时,从于阗王城出发,经过媲摩、泥壤、睹货逻故国、折摩驮那故国(沮沫),到纳缚波故国(楼兰),于阗送行的使人回去。而按照唐太宗的指令,鄯鄯派人到沮沫迎接,敦煌派人到流沙(当指鄯善)迎接。这里可以看出,西域南道当时平安无事,于阗王国此时控制的范围应当到睹货逻故国,且末、鄯善各自为政,过了楼兰鄯善,则到达“自境”,即唐朝直辖的敦煌境界。
按照《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对照《大唐西域记》,可以知道玄奘行走的路线,就是汉唐以来西域南道的通行道路。于阗王城东三百余里的媲摩,于阗文称Phema,在今策勒县老达玛沟(Old Domoko)一带。从媲摩东行二百余里的泥壤,《西域记》作“尼壤”,于阗文作
Nīña,即汉代的精绝国,今民丰县尼雅遗址。从泥壤再东行四百余里到睹货逻故国,一般认为在今安迪尔。玄奘用梵文音译的“折摩驮那”称呼且末(沮沫),用“纳缚波”称呼楼兰,也就是鄯善(鄯鄯)地区。
敦煌写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记载:
石城镇,本汉楼兰国。隋置鄯善镇,隋乱,其城遂废。贞观中(627—649),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上元二年(675)改为石城镇,隶沙州。
播仙镇,故且末国也。《汉书·西域传》云:“去上都六千八百廿里。”隋置且末郡。上元三年,改为播仙镇也。
且末在唐朝初年时的具体情况记载很少,可能也和鄯善一样,落入东来胡人手中,因为唐高宗与武则天乾陵蕃王石像题名有“播仙城□(主)河(何)伏帝延”,题名反映的是上元三年(676)改播仙之名后至武周末年(704)的情况,但也可能唐初即已如此,与东边的鄯善相类。
鄯善地区则在贞观年间归从粟特康国来的大首领康艳典治下,他所控制的地区还包括屯城、新城、蒲桃城、萨毗城等。玄奘东归时在贞观后期,康艳典应当已经立足于鄯善,他应当与唐朝关系友善,所以奉太宗令前往且末迎接玄奘。
由玄奘贞观十八年的行程来看,在贞观十四年唐灭高昌后,西域北道仍然战事不断,贞观十八年唐朝曾出兵焉耆,而西域南道则平安无事,道路畅通,玄奘应当很快到达敦煌。
三|于阗镇的建立与道路开通
在玄奘从于阗回国的同年,唐朝开始用兵天山南路,进讨焉耆,但只是平定反唐势力,掠焉耆王而归,并没有进行占领。
《资治通鉴》卷一九八记:
贞观二十年(646)六月丁卯,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遣使入贡,且请婚;上许之,且使割龟兹、于阗、踈勒、朱俱波、葱岭五国以为聘礼。
此时新立的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遣使向唐请婚,太宗令其割让龟兹、于阗等西域五国为聘礼。这五国基本涵盖天山南路所有地区,反映了唐朝希求占领西域绿洲诸王国的意向。然而,这次婚姻没有完成,唐朝也就没有获得所求。
《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于阗条记:
及阿史那社尔伐龟兹,其王伏阇信大惧,使其子以驼万三百匹馈军。及将旋师,行军长史薛万备请社尔曰:“今者既破龟兹,国威已振,请因此机,愿以轻骑羁取于阗之王。”社尔乃遣万备率五十骑抵于阗之国,万备陈国威灵,劝其入见天子,伏阇信于是随万备来朝。高宗嗣位,拜右骁卫大将军,又授其子叶护玷为右骁卫将军,并赐金带、锦袍、布帛六十段,并宅一区,留数月而遣之,因请留子弟以宿卫。太宗葬昭陵,刻石像其形,列于玄阙之下。
关于此役的具体时间,《旧唐书》卷三《太宗本纪》记为贞观二十二年(648)十二月,所记胁迫于阗王入朝的不是薛万备,而是薛万彻。
《资治通鉴》卷一九九贞观二十三年下记:
阿史那社尔之破龟兹也,行军长史薛万备请因兵威说于阗王伏阇信入朝,社尔从之。秋,七月,己酉,伏阇信随万备入朝,诏入谒梓宫。
于阗王七月到达长安,此时太宗已经去世,而高宗此前六月即位,于是于阗王伏阇信先入太宗梓宫拜谒,然后朝廷刻其石像立于昭陵玄阙下陪葬。此像底座目前仍存昭陵博物馆,残文题“□阗王□阇信”。
由此而知,贞观二十二年(648)闰十二月,唐攻破龟兹,并占领其地。于阗王伏阇信惧,派其子驱驼慰劳唐军。贞观二十三年(649)初唐行军长史薛万备率五十骑至于阗,伏阇信随万备入朝内附,被唐朝拜为右卫大将军,数月后返国,留子弟宿卫。
唐高宗永徽元年(650),西突厥阿史那贺鲁乘太宗去世之机反叛唐朝,控制了整个西域。经过几番攻战,唐朝终于在显庆二年(657)消灭了阿史那贺鲁的势力,西突厥各部及其所控制的西域各国全都归唐朝所有,唐朝正式掌握了包括于阗在内的西域各国的宗主权。翌年,唐朝把安西都护府自吐鲁番盆地的交河城迁到龟兹国都(今库车),下设安西(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虽然于阗王在贞观二十三年唐平龟兹以后就入朝内附,但实际上至此时方才正式归属唐朝。于阗镇作为安西四镇之一,在西域南道交通上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唐会要》卷七三“安西都护府”条记:
显庆二年十一月,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大破贺鲁于金牙山,尽收其所据之地,西域悉平。定方悉命诸部,归其所居。开通道路,别(列)置馆驿。
可知唐朝在把安西都护府移到龟兹,设立安西四镇之后,随即在西域地区“开通道路,别(列)置馆驿”。《新唐书》卷四三《地理志》“安西入西域道”条保存了部分与于阗关联的道路,这些设有馆驿的官道,应当就是这项措施的结果,现摘录相关部分如下:
安西西出柘厥关,渡白马河,百八十里西入俱毗罗碛。经苦井,百二十里至俱毗罗城。又六十里至阿悉言城。又六十里至拨换城,一曰威戎城,曰姑墨州,南临思浑河。
自拨换南而东,经昆岗,渡赤河,又西南经神山、睢阳、咸泊,又南经疎树,九百三十里至于阗镇城。
于阗西五十里有苇关,又西经勃野,西北渡系馆河,六百二十里至郅支满城,一曰碛南州。又西北经苦井、黄渠,三百二十里至双渠,故羯饭馆也。又西北经半城,百六十里至演渡州,又北八十里至疏勒镇。自疏勒西南入剑末谷、青山岭、青岭、不忍岭,六百里至葱岭守捉,故羯盘陀国,开元中置守捉,安西极边之戍。
又于阗东三百里有坎城镇,东六百里有兰城镇。于阗东距且末镇千六百里。
又一路自沙州寿昌县西十里至阳关故城,又西至蒲昌海南岸千里。自蒲昌海南岸,西经七屯城,汉伊修城也。又西八十里至石城镇,汉楼兰国也,亦名鄯善,在蒲昌海南三百里,康艳典为镇使以通西域者。又西二百里至新城,亦谓之弩支城,艳典所筑。又西经特勒井,渡且末河,五百里至播仙镇,故且末城也,高宗上元中更名。又西经悉利支井、祅井、勿遮水,五百里至于阗东兰城守捉。又西经移杜堡、彭怀堡、坎城守捉,三百里至于阗。
这里分段记录了从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安西)城至拨换,再从拨换经于阗河南下至于阗的道路;又从于阗西行至疏勒,再从疏勒至葱岭边镇的道路;还有从于阗东行,经兰(蔺)城、且末,最后至沙州的传统道路。其上设置有军事性质的城、镇、守捉、堡、馆等。这些内容不一定都是显庆二年之后的情况,但这种建置应当开始于安西四镇的建立。
四|唐蕃争夺与于阗西线道路交通
唐朝在西域建立的统治秩序并没有因此而稳定下来。西突厥余部仍不时反叛,兴起于青藏高原的吐蕃王国也开始向西域扩张,数次击破于阗,战火连年不息。
《旧唐书》卷八三《苏定方传》所记较详:
俄有思结阙俟斤都曼先镇诸胡,拥其所部及疏勒、朱俱般、葱岭三国复叛,诏定方为安抚大使,率兵讨之。至叶叶水,而贼保马头川。于是选精卒一万人、马三千匹驰掩袭之,一日一夜行三百里,诘朝至城西十里。都曼大惊,率兵拒战于城门之外,贼师败绩,退保马保城,王师进屯其门。入夜,诸军渐至,四面围之,伐木为攻具,布列城下。都曼自知不免,面缚开门出降。俘还至东都,高宗御乾阳殿,定方操都曼特勤献之,葱岭以西悉定。以功加食邢州巨鹿真邑五百户。
《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记,“以邢国公苏定方为神丘道总管”。《资治通鉴》卷二○○于时间记载更为详细:“高宗显庆四年(659)十一月戊午(十六日),思结俟斤都曼帅踈勒、朱俱波、谒般陀三国反,击破于阗。癸亥(廿一日),以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抚大使以讨之。”“五年(660)春,正月,定方献俘于乾阳殿。”
由此得知,显庆四年(659)十一月中旬,活动于碎叶、怛逻斯之间的西突厥余部阿悉结(思结)部首领阙俟斤都曼,率所部及塔里木盆地西南部及葱岭地区的疏勒(今喀什)、朱俱波(今叶城)、喝槃陀(塔石库尔干)三国叛唐,击破于阗。二十一日唐朝发神丘道行军,以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为行军总管、安抚大使,率军征讨。唐军抄其后路,直奔庭州轮台县西三百里处的叶叶水。华涛先生认为叶叶水是碎叶水(在伊塞克湖西),马头川则是疏勒西北、伊塞克湖南面的阿忒八失(At Bāshi,突厥语“马头”之意),马保城为其地一要塞,唐军用急行军的方式,从西面包抄都曼的大本营,逼其投降。
都曼之乱在一年之内就被平定,但他曾率三国攻破于阗,可知于阗当蒙受破国之灾。《旧唐书》卷二八《音乐志》记:
(显庆)六年(龙朔元年,661)三月,上欲伐辽,于屯营教舞,召李义府、任雅相、许敬宗、许圉师、张延师、苏定方、阿史那忠、于阗王伏阇〔信〕、上官仪等,赴洛城门观乐。乐名《一戎大定乐》。赐观乐者杂彩有差。
这位龙朔元年(661)在东都洛城门随唐高宗观乐的于阗王,可能就是因为避都曼之乱而逃亡中原的。史书未记于阗有王位更迭之举,这位于阗王很可能如《旧唐书校勘记》所云,即伏阇信。
阿悉结、弓月等西突厥余部的反叛活动,和兴起于青藏高原的吐蕃王国开始向西域扩张有关。吐蕃进入西域,最初应当走的是从勃律(Gilgit),越过葱岭(帕米尔),到疏勒的道路⑧,因此往往与疏勒联手,于阗首当其冲,连年战火不息。龙朔二年(662),唐军首次在疏勒南遇到西突厥弓月部引来的吐蕃军。《册府元龟》卷四四九《将帅部》专杀条记载:
苏海政为海道总管检校右武卫将军,高宗龙朔二年十二月受诏讨龟兹及疏勒。……海政军回至疏勒之南,弓月又引吐蕃之众来拒官军。海政以师老不敢战,遂以军资略(赂)吐蕃,约和而还。
弓月部应当活动在伊犁河谷地区的弓月城一带,此城王国维认为是元代的阿力麻里城,大多数学者遵从其说;孟凡人认为在其地在今伊宁县吐鲁番于孜故城,并得到近年来考察结果的支持。这是龙朔二年末的事情,唐朝军队没有敢和吐蕃、弓月联军直接抗衡。于是,龙朔三年中,两者的联军进攻于阗,唐朝派军救援。《资治通鉴》卷二〇一记:
高宗龙朔三年(663)十二月壬寅,以安西都护高贤为行军总管,将兵击弓月以救于阗。
就在一年后,安西都护高贤出兵,目的是救援于阗,可见这次吐蕃、弓月联军的攻击目标是于阗。《资治通鉴》指出攻击弓月的目的,是救援于阗。
史书未记此事结果,估计高贤出师不利,甚至可能战殁沙场。麟德二年(665)年中,弓月联合疏勒,引吐蕃兵,再次攻击于阗,唐军开展更大规模的救援行动。《册府元龟》卷九九五《外臣部》交侵条:
麟德二年闰三月,疎勒、弓月两国共引吐蕃之兵以侵于阗。诏西川(州)都督崔知辩及左武卫将军曹继叔率兵救之。
此事也见于敦煌写本P.2754《唐西州都督府判集》第四道判文中(原有句读,今改现代标点):
奉判伊州镇人侯莫陈等请安西效力事:弓月未平,人皆夺(奋)臂;吐蕃侵境,士悉冲冠。竟愿展效贼庭,用表诚心报国。伊州兵募一百余人,楼望乡闾,一时回驾。神礼流类,索荡雄图,负戟从戎,每怀壮志。遂抑思归之引,冀成定远之功。语事论心,故难违拒。安西都护,邻接寇场,兵马久屯,交绥未决。非是军谋不及,良由兵力尚微,目下待人,必知饥谒(渴)。方获图灭,急若断弦。崔使今春定应电击,于阗经略亦拟风行。彼此俱藉雄儿,东西各资骁勇;得人即是济要,添众更益兵强。幸己装束遵途,无义迟疑不遣。况京畿径(劲)卒,倍胜河西,虽言廿九人,终敌瓜、沙二百。于国利益,事合机宜,忝日奉公,何容留碍!
文中的“崔使”,池田温比定为麟德二年率兵救援于阗的西州都督崔知辩。笔者也曾据此考论,以为除崔知辩率军西征外,“于阗经略,亦拟风行”,说明唐朝同时命令于阗的唐朝驻军兴师北上,表明崔知辩出行前,吐蕃并未在于阗得手。再结合葬于咸亨四年(673)的左憧熹墓(吐鲁番阿斯塔那4号墓)出土契约、计帐文书,指出本次唐军出征为西域道行军,除京畿劲卒外,还有西州府兵卫士和募人,他们从西州出发,沿北道从拨换南下,救援于阗,返程应当相同。他们全身回师,抵达西州,表明唐朝此次行军获得了期待的成果。据阿斯塔那61号墓出土的《唐西州高昌县上安西都护府牒稿为录上讯问曹禄山诉李绍谨两造辩辞事》,从乾封元年(665)到总章二年(669),西州、安西、弓月及其西部地区之间的往来畅通无阻,来自唐朝都城长安的汉族行客和粟特胡商贩易其间,反映了麟德二年西域道行军结束以后西域形势的稳定。
好景不长,不久吐蕃就发动了更大一轮的攻击。《旧唐书》卷五《高宗本纪》,记载咸亨元年(670):
夏四月,吐蕃寇陷白州等一十八州,又与于阗合众袭龟兹拨换城,陷之。罢安西四镇。
这一次吐蕃大军进攻西域,先攻占于阗,然后夹持于阗之众,继而攻陷龟兹拨换城(今阿克苏)。唐罢安西四镇,将安西都护府撤回西州,吐蕃取得了全面胜利。唐朝先派阿史那忠安抚西域,收拾残局,此事记载于昭陵出土《阿史那忠墓志铭》:
而有弓月扇动,吐蕃侵逼,延寿莫制,会宗告窘。以公为西域道安抚大使兼行军大总管。公问望著于遐迩,信义行乎夷狄,饷士丹丘之上,饮马瑶池之滨。夸父惊其已远,章亥推其不逮。范文后入,情不论功,冯异却坐,事非饰让。奉跸东京,承颜北阙。
可知此次吐蕃入西域,又是弓月扇动所致。据阿史那忠的活动年份,他任西域道安抚大使兼行军大总管当在咸亨二年、三年间。阿史那忠所率西域道行军深入敌境,奏功而还,说明唐朝妥善安排了唐军的撤离工作。
随后,唐朝继派萧嗣业于咸亨四年(673)率兵进攻。《资治通鉴》卷二〇二记咸亨四年十二月丙午弓月、疏勒王来降后追述:
弓月南结吐蕃,北招咽麪,共攻疏勒,降之。上遣鸿胪卿萧嗣业发兵讨之。嗣业兵未至,弓月惧,与疏勒皆入朝;上赦其罪,遣归国。
这是在阿史那忠安抚西域后,唐朝对占领西域的吐蕃及与之联盟的势力的主动进攻。此事也得到吐鲁番哈拉和卓103号墓出土《唐某人自书历官状》的佐证:
从咸亨三年简点蒙补旅帅已来,至四年中,从果毅薛逖入疏勒,经余三年以上。
西州折冲府果毅薛逖和旅帅状主本人在咸亨四年年中随军西征疏勒,应当就是随萧嗣业攻击疏勒地区的吐蕃联军,并进入疏勒取得胜利,因此有迫使弓月、疏勒二国王入朝请降之举。由此,安西四镇的疏勒镇应当归复唐朝。
从高宗显庆四年(659)到咸亨四年(673),在西突厥余部和兴起于青藏高原的吐蕃王国与唐朝争夺西域的过程中,于阗首当其冲,战事主要在于阗以西、以北地区进行,经过多次征战,于阗周边的军镇体系应当更加完善,对外交通,不论是经疏勒到弓月,还是从葱岭守捉入吐火罗斯坦,特别是连同拨换、龟兹的于阗河的交通要道,对于安西四镇的协同作战十分关键,应当得到充分的加强。
上引《新唐书》卷四三下《地理志》“安西入西域道”条有拨换至于阗的道路,《太平寰宇记》卷一五六安西大都护府条记:
正西至拨换五百六十里。又从拨换正南渡思浑河,又东南经昆冈、三叉等守戍,一十五日程,至于阗大城,约千余里。
这就是这条贯通于阗河的南北交通要道。这条道路上的具体情形,德国亚洲艺术博物馆藏和田出土文书T IV Chotan(MIK III 7587)《唐于阗镇神山等馆支粮历》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信息:
(前缺)
(后缺)
文书记于阗北于阗河西岸的神山及其以北草泽、欣衡、连衡、谋常四所馆驿支用粮食帐,这四个馆被合称为“神山已北四馆”。因为文书是以神山为基点来说的,所以这四个馆的记录顺序应代表着它们的位置是从南到北,依次为草泽馆、欣衡馆、连衡馆、谋常馆。该文书所记应当是神山馆当地的支出,由此推知神山以北四馆都应是属于于阗镇的馆,归神山馆供给和统领。
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所藏GXW0217《唐谋常昆岗等馆用粮帐》,为我们提供了谋常馆与昆岗一起出现的信息,极为重要:
(前缺)
(后缺)
“昆岗”见上引《新唐书·地理志》,在赤河(今塔里木河)以北,是从拨换南下于阗的第一个重要据点。昆岗与谋常馆距离不远,故此记录在一起。据上引《唐于阗镇神山等馆支粮历》,谋常在最北端,再北面就是昆岗。可能因为交通系统属于于阗,故此由神山馆为基地的于阗馆驿系统来管理和供应。
《唐于阗镇神山等馆支粮历》
五|毗沙都督府的建立与于阗东部交通体系
高宗上元年间,于阗驱逐了吐蕃占领军,这是于阗王伏阇雄的功绩。《新唐书》卷二二一《西域传》于阗条:
上元初,身率子弟酋领七十人来朝。击吐蕃有功,帝以其地为毗沙都督府,析十州,授伏阇雄都督。
可知上元元年(674)十二月,于阗王伏阇雄击走吐蕃,亲自率子弟、首领七十人入长安报捷。于是唐朝表彰其功绩,于二年正月以于阗为毗沙都督府,分境内为十个羁縻州,伏阇雄因功受封为毗沙都督。同月,龟兹王白素稽献银颇罗,表明龟兹的归复。唐朝又增设了疏勒、焉耆二都督府,安西四镇得以全面恢复。吐蕃请和,唐朝不许。此后,唐蕃争夺西域的斗争主要在碎叶、疏勒一带展开,于阗稍得安定。
唐朝于上元二年正月设立毗沙都督府,这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唐朝整体考虑西域南道军镇设置的一环。前举敦煌写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记载:“石城镇,上元二年(675)改为石城镇,隶沙州。播仙镇,上元三年,改为播仙镇也。”说明唐朝在改变西域传统地名“鄯善”“且末”为唐朝名称“石城”“播仙”的同时,把这两地划归沙州管辖。这其实是一项重大举措,就是把占地面积极大的塔里木盆地东部,整个划入唐朝直辖州的范围,目的是为了增强南道的防御能力。
唐朝直辖州县与于阗王国直接接壤,必然也是为了增强于阗的唐朝实力,这是与同时在于阗建立毗沙都督府相呼应的。毗沙都督府下辖十个羁縻州,目前学者已经从汉藏文材料中,大体确定六城、东河、西河、河中、猪拔五个州,其他也有大致的位置。
毗沙都督府十个羁縻州的建立,对于阗地区唐朝军镇体系和交通网络的完善,必定起到促进作用。与且末、鄯善地区联结的道路,前引《新唐书·地理志》于阗经坎城镇、彭怀堡、移杜堡、兰城镇到且末的道路,应当得到完善和加强。
根据我们对和田出土汉文、于阗文文书的研究,这里的坎城镇或坎城守捉位于媲摩城,就是在于阗原有的媲摩城建立的唐朝军镇,后升格为守捉。这里的行政区划属于六城州,六城州的首府应当在坎城南面的质逻城(约在今策勒县城附近),而坎城则是军事中心,也是唐朝时期的道路枢纽,上面的引文表明它位于东西大道上,同时它也南通质逻,北面可以直通杰谢(丹丹乌里克),而从杰谢有路西通神山堡,与于阗河的南北交通道路衔接。可见坎城位置的重要。
上述引文中的“兰城镇”或“兰城守捉”,根据和田当地出土的文书,“兰城”实应作“蔺城”,也就是于阗文的Nīña,音译就是“尼壤”,可知蔺城在尼雅。把原来的“尼壤”改成“蔺城”,也像“媲摩”改“坎城”“且末”改“播仙”“鄯善”改“石城”一样,或许都是上元二年时在西域南道建立唐朝系统的军镇有关,而这些军镇之间的交通道路,是连结这些军事堡垒的重要链条,因此也应当得到加强和维护。上述史料中的“移杜堡”“彭怀堡”,应当就是这些军事交通设施的组成部分,只是由于这些更为基层的组织,由于策勒以东地区没有出土过什么汉语、于阗语文书,所以没有更多的建制名称保留下来。斯坦因曾在安迪尔(安得悦)遗址发现三件唐朝官人留下的文书和两条壁画题记,说明这里也有唐朝和蕃官人活动,这条道路为唐朝官民所用。
唐代神山堡
六|长寿复四镇与于阗交通网络的完善
高宗时,西突厥余部阿史那都支、李遮匐的势力又与吐蕃联合,对安西四镇形成包围之势,仪凤初(676—677)再次攻占四镇。唐派裴行俭出兵碎叶,一举擒获都支与遮匐。调露元年(679),再立四镇,并以碎叶代焉耆,力图抑制吐蕃与西突厥余部的联兵,以加强对西突厥余部的控制。《旧唐书》卷五《高宗本纪》:
(永淳元年,682)十二月,南天竺、于阗各献方物。
这种朝贡活动的进行,应当就是短暂和平环境的结果。
武周初年,“东突厥”复兴,与唐对敌,侵扰西突厥余部,又招引回鹘九姓叛离,吐蕃乘机大举进攻西域。敦煌发现的古藏文《吐蕃王朝编年史》记载:狗年(686)夏,“〔大〕论〔噶尔〕钦陵赞婆率军远征突厥之境,故此停留在境外”。同年(垂拱二年,686)十一月,唐朝被迫再次放弃四镇,此即吐鲁番出土《延载元年(694)氾德达轻车都尉告身》所记:
准垂拱二年十一月三十日敕,金牙军拔于阗、安西、疏勒、碎叶等四镇。
同上《吐蕃编年史》又记:猪年(687)夏,“论钦陵率军前往突厥固城(Gu-zan)之境”。Gu-zan或即《新唐书》卷四三《地理志》所记于阗西二百里之固城,可知于阗此时再次被吐蕃占领。从钦陵弟勃论赞刃(Mgar blon btsan nyen gung ston)曾驻节于阗并修建寺院来看,当时吐蕃统治西域的中心就在于阗。
《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于阗条:
垂拱三年,其王伏阇雄复来入朝。天授三年(692),伏阇雄卒,则天封其子璥为于阗国王。
《资治通鉴》卷二〇五则天后长寿元年(692):
长寿元年……腊月,立故于阗王尉迟伏阇雄之子瑕为于阗王。
于阗王伏阇雄于垂拱三年入朝,很可能是因为垂拱二年于阗被吐蕃占领,其流亡到长安或洛阳。天授三年他可能就去世于唐朝都城,武则天立其子伏阇璥(一作瑕)为于阗王,推测他是随其父一起来到唐都的。天授三年即长寿元年,九月改元。
正是在长寿元年,唐将王孝杰率武威道行军收复安西四镇。《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龟兹条:
则天临朝,长寿元年,武威军总管王孝杰、阿史那忠节大破吐蕃,克复龟兹、于阗等四镇,自此复于龟兹置安西都护府,用汉兵三万人以镇之。既征发内地精兵,远逾沙碛,并资遣衣粮等,甚为百姓所苦。言事者多请弃之,则天竟不许。
长寿元年,在西州都督唐休璟的建议下,唐朝右鹰扬卫将军王孝杰为武威道行军总管,率西州都督唐休璟、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等攻击占领西域的吐蕃。十月丙戌,大获全胜,将安西都护府移回到龟兹,并恢复安西四镇建置。更重要的是发汉地精兵三万镇守四镇,虽然增加了百姓负担,遭到一些大臣的反对,但它的施行无疑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汉军由镇守使统领,由此大大增强了四镇抵御外敌的能力,使唐朝有效地控制了西域。在此后的将近一百年内,虽然个别地区不同程度地受到过侵袭,但安西四镇的建置和各个镇守中心,始终没有在唐蕃间易手,于阗也在唐朝的统治下发挥着它的作用。
安西四镇的稳固也使得西域地区的交通建置更加完善,交通网络更为严密。这些在和田地区出土文书中也有反映。GXW0062《杰谢百姓牒稿为放免正税事》文字如下:
(后缺)
远在沙漠深处的杰谢(丹丹乌里克),距离坎城守捉有四百余里,但杰谢乡百姓要把税钱送至坎城,为此陈牒希望缓交或缓送。这表明于阗坎城与杰谢城镇间道路的交通状况。
俄藏和田出土文书Дх.18917《贞元四年(788)五月杰谢百姓瑟□诺牒为伊鲁欠负钱事》文字如下:
这是百姓瑟□诺牒,提到杰谢百姓伊鲁“见在神山路探候”,但和所由萨波思略等人产生账务纠纷。这里的“神山路”应当指神山堡和杰谢镇(丹丹乌里克)之间道路,杰谢乡百姓被派去探候,守护这条道路的安全。
斯坦因在麻札塔格发现的M.T.092v(Or.8212/1557)《唐别奏康云汉文书》,文字如下:
(前缺)
(后缺)
这件文书记录了一个康国粟特商人康云汉,携带着作人、奴隶以及牲口,沿于阗河西岸从拨换往于阗,经过连衡—欣衡—神山的道路,在连衡和欣衡两个馆受到负责馆驿的监官检查并予以通过,所以文书最后留在麻札塔格。这说明在唐朝的交通路线上,严格执行着馆驿官员检查过所的制度,以及时制止道路上可能出现的不安全因素,是唐朝交通制度正常运行的最好证明。
此外,斯文·赫定(Sven Hedin)探险队在和田策勒老达玛沟地区所获《永泰三年(767)正月五日于阗百姓纳馆家草条记》,斯坦因在麻札塔格所获M.T.0634《贞元六年(790)十月四日馆子王仵□抄于阗善政等坊百姓纳租税条记》,都是于阗王国地方政府为维护馆驿运行而纳税的记录,说明交通馆驿制度是唐朝与于阗军政双方共同经营的结果。
总之,从唐朝自贞观年间开始经营西域,于阗王国归附;到高宗显庆二年安西四镇的建立,唐朝的交通馆驿制度推行到于阗等西域地区;经过与西突厥、吐蕃的争夺,逐渐增强着于阗的交通设施。在上元二年于阗王国同时成为唐朝的毗沙都督府以后,十个羁縻州的建立,更加推动了交通体制的完善,特别是于阗东通敦煌的道路,交通更加畅通。到了长寿二年唐朝从吐蕃手中再复四镇,发兵三万镇守西域,于阗更是在唐朝的统治下,以馆驿制度为唐朝在西域地区的军政运行、物资调配、官员往来,以及商人贸易、僧侣朝圣等,都提供了便利的条件。换句话说,以于阗为中心,东通河西走廊,西越葱岭山脉,7至8世纪西域南道的丝绸之路,到达一个辉煌的阶段。
责任编辑:巨虹